电视里,绝杀的最后一球,在第93分钟利落破门入网;电视外,刘亭玉蜷坐在沙发一角,双眼紧盯屏幕,下意识绷紧脚背。
2月6日晚,印度新孟买帕提尔体育场的绿茵上,中国女足时隔16年重登“亚洲之巅”。看着昔日队友捧起沉甸甸的奖杯,刘亭玉觉得,数年前的自己,的确做了一个错误的悲观选择。“我决定退役时,如果能再坚持一下,或许也会站在孟买赛场的草皮上。”
她是王霜国青队时期的队友,后来成为江汉大学女子足球队(以下简称“江大女足”)的一员。而此次远赴印度征战亚洲杯的女足国家队中,有5名队员来自江大女足,其中包括已经身为亚洲足球小姐的王霜、荣膺本届亚洲杯最佳门将的朱钰、对韩决赛首发上场的姚伟。
10年前,从一名“候鸟球员”到签约俱乐部开启职业生涯,在刘亭玉身上,浓缩着中国女足职业联赛化前期的困顿与迷茫。而彼时,作为国内首支由大学主导、具备国内联赛资格的女足俱乐部,“摸着石头过河”的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刚磕磕绊绊走过它的第一个十年。
没有赞助商、没有球场广告、没有电视转播,甚至没有粉丝和观众,太多球员和队伍都经历过女足热度转瞬即逝后的漫长“寒冬”,而坚守者,终于在时间的打磨下熠熠发光。
“大胆的选择”
竞技体育的魅力,远不止体育竞技本身,但夺冠,始终是一种对巅峰的渴望与不懈追求。1999年女足世界杯,中国姑娘在决赛中,以一粒点球之差与冠军失之交臂,但她们不屈不挠的精神,也印下了“铿锵玫瑰”的风格注脚。
女子足球的热浪扑面而至,筹建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的构想也随之孕育而生。2000年,借调进入中国足协工作多年的曾桂生被江汉大学召回,出任该校体育学院副院长,并负责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的前期筹建工作。
曾桂生告诉新京报记者,1999年下半年,在武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武汉市体育局的相关负责人和江汉大学的主要领导,针对筹建俱乐部的工作进行了多次磋商,“前期的准备与讨论非常充沛,可落地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没有先例,成功的可能性和这样实施的必要性无法考证。”
通过两年的持续奔走与各方的不懈努力,2001年4月11日,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在武汉市委小礼堂正式授牌,成功组建。
曾桂生与足球结缘多年,他深切感知足球人才培训的任重道远。“每一个运动员都渴望学习,可大量密集的训练往往会占据太多的时间。那么,没有踢上职业队的大多数女足球员该何去何从?她们的教育问题和将来的就业保障如何解决?高水平的竞赛能力和同样优秀的文化水平怎样实现兼得?”曾桂生渴望找到答案。
几乎是江大女足成立的前后脚,在国家体育总局的指导下,运动训练专业在江汉大学体育学院落地开设。这意味着,江汉大学的女足运动员们,不仅可以完成必要的竞技训练,升学的道路也成功打通。
而这个“传统”从确立起便一直延续至今,比如,2017年加入江大女足的朱钰,就于2018年考入了江汉大学运动训练专业。江汉大学体育学院现任副院长蒋国勤表示,对于江大女足的每一位队员而言,“学生”永远是她们的第一个身份,这也是江汉大学这所城市大学长期以来坚持体教结合、培育高质量人才的题中之义。
无论如何,彼时的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就这样在摸索中上路了。起初,俱乐部只有16名球员,除一名有职业赛事经验外,其他成员均为来自中国足球学校与湖北省内体校的学生,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曾桂生亲自招募进来的。
“当初放弃引进国内成熟的职业选手,而是转向自主培养,无疑是选择了一条更为漫长的道路,但这的确为俱乐部的发展打下了更牢固的基础。”多年后回忆起这个“大胆的选择”,曾桂生不无欣慰。
就这样,这群尚在磨合期的女孩们组成了湖北省内唯一一支特殊的“专业”队伍,她们既是学生又是运动员,肩负着代表武汉、湖北女足比赛的重任。但一场不期而至的“寒冬”,正在悄然降临。
被亚足联誉为“全球最伟大的女足运动员之一”、作为队长带领中国女足出征1999年世界杯的孙雯,曾在专栏中这样写道,“1999年那场决赛,完全改变了美国女足,甚至是整个美国的女子体育;对中国而言,当时还是火了一阵,但这种热度持续了一两年,可能也就消失了。”
热浪转瞬即逝,与国内所有女足队伍一样,江大女足也陷入了没有球迷、没有观众、没有赞助商的尴尬境地。哪怕十年后的2012年,接棒曾桂生的蒋国勤,依然觉得“寒冬没有过去”。
“看不到破局的方向”
在中国女足,几乎所有早期的高水平运动员,都拿着相似的“剧本”:启蒙时期没有系统的训练模式,跟着男孩子一起练,直到十三四岁才开始接受有针对性的专业化集中训练。
而开启这一连串经历的契机,总是绕不过1988年首办、四年一届的城运会(青运会前身)。这项旨在发现、培养优秀体育后备人才的赛事,为各个城市的女足球员提供了组队的机会,也给这群全力奔跑拼抢的女孩们以更多的可能。
“1999年,我12岁,在邻居家的电视机前,看着孙雯登上领奖台,那一瞬间,我决定了自己的未来方向——踢职业足球。”已退役近10年的岳敏告诉新京报记者,她是深受女足“黄金一代”感召的那批球员,“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职业’。我就抱着代表国家队出战的目标,开始了足球训练。”
经过三年的苦练,2002年,岳敏入选国家少年女子足球队;2003年第五届城运会结束后,她又加入江大女足,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在许多人眼中,这是一名极具天赋且异常努力的球员。2005年,她入选U20国家女足青年队集训名单;2006年,凭借在俄罗斯世青赛上的优良表现,跨进了国家队大门。
但入行时的勇猛,渐渐困顿于行业“寒冬”,其间,岳敏几进几出国家队。“当时,女足国家队陷入低迷,外部环境也不景气,关注度持续走低。很多国内的女子足球队,甚至面临着连基本的备赛保障都无法满足的尴尬境地。”岳敏向新京报记者回忆道。
而这份萧瑟,也在当年零星的赛事报道中留下了形象的切片。比如,2009年,在代表着国内女足最高竞技水平的全国女足超级联赛总决赛现场,能够容纳几万名观众的看台上,只有20余名免费入场的“专业观众”稀稀拉拉地坐着。连球员都难掩落寞地说道,“我们当然希望有更多观众来现场助威,刺激我们的竞争欲望,可还是没人关注我们的比赛,甚至记者都屈指可数,这太让人郁闷了。”
而同一时期,江大女足的成绩也并不理想,在全国联赛中,只能保持在第8到第9名。岳敏还记得当时的有心无力,“我想没有哪个运动员不愿意赢球,只是那个时候,拼尽全力就是踢不上去。现在,我会明白,想把一件事情做好,必须天时地利人和,当年可能总有些东西是缺乏的吧。”
2013年,第十二届全运会,江大女足再次代表湖北省参赛,在预选赛阶段,未能击败浙江队,失去出线资格。这一年,26岁的岳敏做出了离开绿茵场的决定。忆及当时的心境,她说,“二十六七岁对于女子足球运动员而言,属于竞赛水平的黄金时期。没有人想离开自己热爱的事业,只是当时,我看不到破局的方向。”
一同退役的还有8名队员。除了岳敏,她们都没有再继续从事与足球相关的工作。
成熟队员的相继退役,让接棒俱乐部仅一年的蒋国勤陷入了迷茫。“球队运营的资金、条件匮乏,俱乐部的管理架构处在变动的前期,我能做的就是去游说每一位有潜力的球员。虽然第十二届全运会我们没有出线,但是已经见证了以王霜和姚伟为代表的江大女足后备力量的潜力。”
一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失利的江大女足没有影响王霜个人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到来。2013年10月,参加完U19女足亚锦赛的她,在俱乐部的支持下,开启了自己的首次留洋生涯。
“候鸟”与新的起点
2011年加入江大女足的刘亭玉,是王霜国青队时期的队友,也是岳敏在江大女足最后两年里的室友。
与王霜、岳敏等武汉土生土长的球员不同,刘亭玉与江大女足的相遇,缺少自然而生的地缘羁绊,却多了几分困顿下的被动。某种程度上,她的经历,也是中国女足职业联赛化前期的一个缩影。
刘亭玉12岁时正式接触职业女子足球,在此之前,她一直跟着男足队员一同训练。2005年末,为组建女子足球队参加广东省运动会,一位在深圳工作的沈阳籍教练员回乡选拔球员,刘亭玉在启蒙教练的推荐下,从营口前往沈阳参加选拔。成功入选后,2006年下半年,刘亭玉随队来到深圳,开始了更为系统的学习。
由于当时国内的女子足球较为冷门、商业化程度低、资金不足,变相导致了队伍和运动员的稀缺,不同城市队伍间租借球员的情况十分普遍。不少女子球员虽然归属于一支队伍,但宛如候鸟一般,奔波于城市之间,代表不同球队出赛。由于实力出色,刘亭玉是这批候鸟球员中尤为醒目的一个,她在那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代号——“深圳队10号”。
然而,这样的奔波,也成了转瞬即逝的光亮。刘亭玉和队友们没有等来更好的机会,由于各种不可调和的问题,在匆忙中组建的深圳市女子足球队,于2009年宣布解散。
这样的现象,在蒋国勤的记忆里屡见不鲜,“接棒江大女足之后的十年里,广西、山西、新疆、内蒙古的女子足球运动队也都曾相继消失,包括国内超级联赛的知名球队。”岳敏也对此心有戚戚,“那些年,很多女子足球队踢着踢着就消失了。”
刘亭玉在迷茫中被命运推向了武汉。当年,江大女足接纳了深圳队所有的队员。由于尚未成年,刘亭玉和队友被安顿在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的青训基地——武汉二桥训练基地,进行新一阶段的训练学习。
2011年,作为重点关注对象的刘亭玉刚满18岁,就被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吸纳,正式开启职业生涯。刘亭玉向新京报记者坦言,“在心底里,我的确想去更具竞技水平的球队,比如大连或者上海的球队,遗憾的是,2011年国内女足还没有实现职业联赛化,转会机制根本不健全,我只能留在江大。”
2014年下半年,中国足协初定2015赛季女足联赛全面实施改制计划:国内的16支队伍按2014年联赛成绩,划分出女子超级球队和女子甲级球队,前八名参加女超联赛,后八名参加女甲联赛。自此,中国女足的职业联赛机制才搭建起了较为完善的雏形。
也是在这一年,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变更了管理架构模式,明确了俱乐部在武汉市委市政府的主导下,以江汉大学为主体,武汉市体育局与武汉市经济开发区联合搭建。
2014年11月18日,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正式更名为武汉车都江大女子职业足球俱乐部。之所以加上“车都”二字,是因为武汉市经济开发区的支柱型经济产业是汽车生产。
江大女足迎来了新的起点,属于刘亭玉的故事,却并没有迎来“高光”。由于不适应训练的节奏和打法,2015年,时年22岁的她便选择了退役。
在没有登顶时选择离开,刘亭玉能带走的只有伤病与遗憾。在蒋国勤的眼中,这个只比王霜稍稍年长的女孩,本应获得更广阔的舞台。
一座城的荣光
2022年2月6日晚,中国女足时隔16年重登“亚洲之巅”。此起彼伏的欢笑与惊叹中,许多人第一次得知,这支队伍中,有5位姑娘来自武汉车都江大女子职业足球俱乐部,一时间,有人兴奋地把它称为中国女足的“黄埔军校”。
事实上,要探究这个大学俱乐部成功的根源,离不开武汉这座城市特有的足球氛围。
据《武汉地方志》记载,早在1898年,汉口博学书院就有了标准足球场。它的背后,是近代开埠通商的印记,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青岛、大连这些在国内有着较强足球竞技水平的城市,都抹不掉这份特殊的历史痕迹。
新中国成立后,无论是散布在汉口江滩的野球场,还是1955年在地皮大王刘歆生的私人花园中拔地而起的新华路体育馆,都一一记录着武汉人民对足球的追求和热爱。
除此以外,足球赛事的连续执行也是武汉足球的最大特点。作为武汉各类足球赛事中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深的赛事品牌——武汉晚报杯中小学生足球赛,自1995年创办之日起,26年来从未间断过,并先后孕育出数十位国脚。王霜将之称为“梦开始的地方”——江大女足里每一位武汉本地球员,无一例外地在“晚报杯”的赛场上挥洒过年少的汗水。
2022年1月10日,武汉市委机关报《长江日报》在头版刊发的“中国共产党武汉市第十四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提到,2021年武汉足球实现“一城三超”,女足蝉联女超冠军,青少年足球改革经验全国推广。
从这份成绩单向前追溯,还有武汉车都江大女子职业足球俱乐部“十余载磨一剑”的顽强冲超之路。
2017年10月1日,江大女足在武汉塔子湖体育中心对阵浙江队,一场“雪耻”之战打响了。江大女足牢牢掌握着控球权,将整场比分锁定在4∶0。最终,江大女足以领先7分的优势提前一轮获得女甲联赛冠军,并成功晋级女足超级联赛。
时至今日,蒋国勤依然清晰记得这场比赛的每一个瞬间。那是他接棒江汉大学女子足球俱乐部的第5年。他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始终认为,冲超成功是江大女足走向成熟和壮大的标志。
而在本届亚洲杯上实现自我价值的姚伟与刘艳秋,正是从5年前的这场比赛中开始崭露头角。王霜没有出现在江大女足的冲超赛场上,那一年,她效力于大连权健女足俱乐部,率先征战在女超联赛的赛场——这是武汉车都江大女子职业足球俱乐部的特意安排,他们希望给王霜提供更加匹配的竞赛环境。
在蒋国勤眼中,尽力为每一个队员谋求更好的发展,是江大女足能够不断突破的关键所在,而这种思维模式,源于他们始终没有忘记的另一个身份——教师。
新的征程
2018年,王霜重新回到江大女足,但仅出战8场就远赴法国,开始第二次留洋生涯。这一年,她获得了“亚洲足球小姐”称号,转会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靠着一粒粒进球,重击着世界足坛对中国足球的偏见。
2019年6月,女足世界杯在法国举行,八分之一决赛上,中国女足0∶2不敌意大利女足,止步十六强。同时,这也是中国女足在出征世界杯正赛时,首次无缘八强。
苦涩的法兰西之旅,浇灭了国内观众刚刚燃起的对女足的热情。四场比赛中一球未进的王霜,也在这一年与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解约。
无数人追着索要答案,王霜回绝了绝大多数采访,重新回到江大女足,低调地为培养自己的这座城市默默战斗。直到2020年底,在亚足联的采访中,她才谈到自己的心路历程,“从小时候起,我就羡慕其他在全国比赛中夺冠的球队,也一直梦想着为家乡球队夺得冠军。如果有人问我这一年的提升,对我来说更多的是自我肯定。相比过去,现在的我更在意自己的感受和真正的进步,作为职业球员,自我认知和肯定也是非常重要的。”
一位队员说,“不知道是否是偶像的力量,但至少王霜的回归,让江大女足的姑娘们拼得更凶了。”2020年,江大女足问鼎女超联赛;2021年,江大女足实现蝉联。但直到一场扬眉吐气的亚洲杯问鼎之旅,江大女足才第一次暴露在如许耀眼的聚光灯下。
2022年2月7日,5位征战亚洲杯的江大女足姑娘,随着大部队回到上海,她们将在隔离结束后归队,开始新一年的征途。同一时间,江大女足的其他队员早已聚集在昆明海埂体育训练基地,为了4月在海口举行的女超联赛第一阶段比赛,她们正在加紧练习。
身为江大女足队长的姚伟说,她还没有走出兴奋的状态,总会去回想亚洲杯半决赛和决赛的两场比赛,“在落后的时候,我们会在场上相互呼应地喊起来,给彼此加油,不惜体力地去拼抢。我们就是想全力以赴地把比分扳回来。”
这两年,受疫情影响,女足联赛暂时停止了主客场机制。蒋国勤带队参赛的机会变少了,他将更多的精力扑在了武汉市女足后备人才的培养上,“如果一切顺利,武汉市女足后备人才储备基地即将落地。”在他看来,江大女足正走上正轨,但属于这支战队的奋斗征程,才刚刚起步。
新京报记者 刘逸鹏 实习生 周婕妤 杨昕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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